《一個台灣.兩個世界》水蜜桃阿嬤

2007062116:21



 

 

認識水蜜桃阿嬤,先要從剛進門的七雙小鞋子說起。海拔一千三百六十公尺的新竹尖石鄉泰崗,與雲霧等高,在這陡峭貧瘠的高山上,卻是多汁可口的水蜜桃原鄉。這裡不僅是阿嬤的家,也是五歲兒童小豹的家。去年七月,小豹的媽媽走了,隔不到一星期,爸爸也走了。

這不是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的美麗童話,而是水蜜桃阿嬤與七個孫子的苦澀與蛻變…


文●成章瑜

雲霧裡的家

「不用說,就是我,我就是那個父母雙亡的人!」「我這裡有一顆自殺痣,我爸爸也有…」話才說完,他,頭抬得高高的,得意的跳開。

這就是小豹,一個五歲的孩子,言語混著江湖味。去年七月,小豹的媽媽燒炭自殺,隔不到五天,爸爸也喝農藥自盡。孩子赤裸裸的語言,馬上拆穿來者的目的,這種憤怒式的炫耀,讓許多第一次帶著愛心來的人,完全楞在那裡。

五歲的孩子,心裡在想什麼?

海拔一千三百六十公尺的新竹尖石鄉泰崗部落,必須穿過雲霧才能到達。這裡是水蜜桃的家,也是五歲小豹的家。

車子依山蜿蜒而上,水蜜桃枝椏在風中招展,滿山春景。小豹,是我要來看的七個孩子之一。一個山上長大的孩子,機靈得就像山裡的雲豹。因為父母自殺,五歲孩子的生命,頓時也從雲端墜落谷底。

表上的時針指著晚上六點,夜來了。

黑暗中,阿嬤黝黑的臉龐上掉著淚。水蜜桃阿嬤要扶養的不只小豹,還有小豹的三個姊姊小涵、小潔、小如。不只如此,前年五月,阿嬤的女婿也因躁鬱症自殺了,留下了小璇、小藍、小薇三個外孫女。三個厭世的大人,留下七個才要探索生命的孩子。「我捨不得把他們送走,他們已經沒有爸爸媽媽了,再離開家,太可憐了!」阿嬤說。門前的七雙小鞋,簇擠疊沓,小鞋的主人們正各自用自己的力量,迎戰真實的命運。

一陣霧來了,整個泰崗部落被捲了進去,阿嬤家立即就消失不見,前後只是三十秒的事。

陽光部落,沉淪。
沒有快樂歌聲,只有「不亂死」…


很久以前,這裡是人們口中的陽光部落,因為陽光終年照射。因為陽光照耀,據說這裡的水蜜桃是全台甜度最高的生產地。太陽每天從山嵐霧海中升起,風、鳥、霜、雪,人與大地共生,聲調、步伐一切依循自然法則。那時,能種上一千把小米的人,就能成為村中的首富;這裡的人愛唱歌,豐收的歌聲,唱的是要大家「每天都要快樂起來…」。

民國六十八年,電來了。這裡是全台灣最晚通電的地方。電來了,電視來了,不久遊客來了。

民國七十四年,路來了,欲望也跟著來了。那條為了把山上杉木運下山,而鋪的經濟之路,也把山民帶下了山,人心變了,單純不見了。

陽光部落,頓時變成了黑暗部落。這裡的憂鬱及高自殺率令人驚訝。車行轉彎,秀巒村頭的大樹幹上,竟有人用白色油漆在樹幹上寫著:「不亂死!」歪歪斜斜的三個大字,在陽光下成了極大的反諷。

盛夏,冰冷身軀。
我用電話敲他,他都不起來…


夏天,原是水蜜桃最甜最美的季節。誰也沒想到,蜿蜒的山路,一輛救護車,從山腳下的一小點,快速的開上山,一閃一閃的紅燈慢慢越來越清晰,嗚伊嗚伊的警示聲,大老遠就聽到了,劃破了山中的寧靜。這是去年的七月二十四日。

車上盡是灼熱的農藥嗆鼻味,平時渴望的回家路,今天,卻長路漫漫。喝下一瓶巴拉松,被醫院宣告不治的小豹爸爸,被送回家見孩子最後一面;五天前,同樣也是這條路,他載著已無聲息的妻子回家。只是這次回家,他們倆再也不下山了。這個家,接連的走掉三個大人,留下老人與小孩。

五月入夏,正是全球的自殺高峰,這是醫學上的夏日憂鬱及夏日躁症蠢動期,一股奇特的力量,讓許多人自我毀滅,至今連精神科醫師都解釋不出原因。

阿嬤的子、媳及女婿,為什麼也在夏天說再見呢?他們像得到「自殺傳染病」,一個傳染給另一個,再傳染給第三個…。

「我媽媽是在車子裡,沒有開窗戶,她一直在太陽下,就流鼻血了…。」

「我爸爸是無敵鐵金剛,他的手會飛出去,我用電話敲他,他都不起來…。」

五歲的小豹嘴中自顧自的說著,完全不知道太陽下的鼻血,無敵鐵金剛的飛拳,就是真實的死亡。她的媽媽因為被總計一百多萬元的卡債與汽車貸款,壓得喘不過氣,走了。爸爸太過錯愕,跟著步上後塵。兩條不到三十歲的生命,就這樣結束了。

恐懼,如影隨形。
熟悉死亡更勝於麥當勞玩具…


「草叢裡有鱷魚,你看到牠的眼睛了嗎?」小豹問。
「在哪裡?」
「就在那裡…。」

沒過多久,他又跳出來,告訴你,下面路旁有人死了、河裡有人淹死了、學校裡有鬼、凌晨就是魔鬼會把人吊起來…。五歲的生命,不僅要承擔悲傷、憤怒,還有恐懼、孤寂。

外人很難想像,小豹熟悉死亡更勝於麥當勞的玩具。心理學上的研究,在遇到失親這種重大創傷後,人的腦中會有奇怪的影像一直跑出來,像「Flash」(閃光)一樣閃過。我心想,大高山上,哪來的鱷魚,但小豹總是說得活靈活現。

事實上,恐懼就像黑影一樣,一直占據這個家庭。 「最近很多親戚朋友都夢到小豹的爸爸來把小豹帶走,」阿嬤對我說。

心疼,何止眼淚。
畫好的父母,都打上大叉叉…


第一次抱起小豹,感覺像羽毛一樣輕盈,他渴望被擁抱。跳來跳去的他,可以很快的安靜下來,縮在小倩(此次拍攝紀錄片的製片朱詩倩)的懷裡,眼睛斜睨著電視,瑟縮的姿勢,就像一個媽媽懷裡的小貝比。我還在想,他是在想媽媽嗎?沒想到他馬上對小倩冒出一句:「你可以當我的媽媽嗎?」

兒童早期有重大創傷經驗,通常會有兩極反應:一是過度早熟,提前要求自己成為大人;二是行為退化,想像自己是嬰兒,希望被擁抱。

父母這樣的離開,孩子們的情緒隨時像土石流一樣,一發不可收拾。

有一天,吳老師帶著彩色筆來:「小豹、小如,你畫一下爸爸、媽媽好不好?」結果,小豹的圖畫紙上出現了好多點,每一個點代表一個魔鬼;姊姊小如的畫紙上,出現的是公主和魔鬼,還有一個要拯救公主的人,但是被魔鬼殺掉了。圖畫紙上的父親、母親,小如總是在畫好後立即打上大叉叉,憤怒的筆觸,可以看見孩子心理破了個大洞。

風暴後的家

春天的山,桃花開得特別燦爛。

為了把七個孩子留在身邊,阿嬤知道光是靠水蜜桃的收入是不夠的,而且,阿公的心臟病也需要錢醫治。

今年的春天,她起得更早,又種青椒、又種高麗菜、又種加州李,希望給孩子存教育基金。某天,我們來到一個陡峭的坡地。阿嬤說,這裡要種加州李,然後就開始拿起鋤頭,重新整地。原來以前這塊地是小豹爸爸的,荒蕪很久了,跟著來的小豹搶著說:「這是我的地!」他變成小地主,一個拿不起鋤頭,請不起工人的小孩,諷刺的繼承了五甲的山坡地。

阿嬤總會在講到一些悲傷或擔憂時,給自己一個爽朗的笑聲。她很健康。同樣的遭遇,如果發生在另外一個山頭或另外一個城市裡,絕大多數人都還會活在巨大的悲痛中。

阿嬤卻甘之如飴。天沒亮就起床,她就用那台老舊的雙槽洗衣機,轟隆轟隆地洗著七個孩子的衣服。七個孩子,每天裡外四件,一天就要洗二十八件,一星期就要洗一百九十六件,阿嬤雖然沒有讀過書,但是很快就算出來了,「真的要感謝洗衣機,否則我也要罷工了,」它是阿嬤口中的大老爺,她最怕就是它罷工。

有時累到不行,她就對天發洩:「我會很生氣,大聲叫他們兩個(兒子、媳婦)的名字,問他們為什麼要丟下孩子?」「生氣,一定要放氣,否則心不是會爆掉嗎?」兩手一攤。但,屋漏偏逢連夜雨,去年滿樹等待結果的水蜜桃也被颱風吹壞了,這是老人家唯一的經濟收入,結果,辛苦一整年,收入只有三萬五。一年三萬五千元,每個月還不到三千元,不及印傭月收入的五分之一。

春分.勞動
撒下野生的種子,等待希望長大


她比我們想像堅強,找來山裡的野生水蜜桃種子,重新撒在原來的老桃樹下。泰崗的水蜜桃,是台灣水蜜桃的原鄉之一,阿嬤種的水蜜桃,十分繁複,在近八十度的陡坡上,必須剪枝、搬肥料、除草,一不小心就滾落到山谷中。即使遭逢如此大的變故,她仍每天固定剪枝,除草。

過度的勞動,加上在陡坡上背幾十公斤的肥料,讓阿嬤的肩膀常常痛得舉不起來。有一天,阿嬤下到竹東看醫生,醫生做了各種檢查後說:「該休息了!」阿嬤無聲的望了望醫生,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嬤無奈的表情。不過,才說完,第二天阿嬤又開墾了一塊新地,栽下野生的柿子樹苗。「等小豹六年級時,小柿樹長大了,就可以讓他下山念中學。」她的眼睛又閃著希望。阿嬤只會寫自己的名字,常被人取笑,因此她堅定的認為:「一定要念書才有前途,所以再辛苦、再累,都要讓小朋友念書,這是我唯一的願望。」

面對生命的逆境連連,水蜜桃阿嬤泰然自處。每個星期天,她一定上教堂,而且即使沒什麼錢,她還是會捐出收入的十分之一。

穀雨.滋潤
和小樹苗一樣,淋雨我就會長大…


人生本來就是難題。阿嬤說,人要快樂,就不要想太多,很多人就是想很多。「想很多,就把棉被蓋起來,就不煩惱了!」這就是水蜜桃阿嬤的哲學。不識字的老人家這麼認命,也許在大自然中她早就體悟出生命的本質,天災、人禍都是生命的一部分,來了,就要懂得接受。然而,書念得比她多的兒子、媳婦、女婿卻不懂。三個生命匆促結束,該怨阿嬤沒教,還是學校沒教?生命這門課,這麼困難嗎?

桃花源在哪裡?其實就在每個人的心裡,即使是如此困頓的生命。太陽出來,每天都跟昨天不一樣。有一天,下雨了,我們趕緊躲進屋裡,只見小豹高興的跑出去淋雨。我們說:「這樣會感冒。」他回頭煞有其事的說:「小樹苗不都是這樣嗎,淋雨,我就會長大。」

最後一次和阿嬤見面時,水蜜桃已經快要成熟了,阿嬤和她的七個孫子都在等待收成。只是,倚著門口的阿嬤仍幽幽的問:「為什麼到現在,我還是夢不見我兒子?他怎麼那麼狠心?我真的很想他…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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